住在南面朝陽的山坡上,中午,我常常站在門邊,眺望喇榮溝。
我的目光,總是立刻落在大路邊念破哇的紅色袈裟群上。
那裡密密麻麻坐滿了僧人,頭上打著紅傘。
有時候,正超度時,忽然雷聲大作,暴雨傾盆。
轉瞬間,雲開日出,我聽到隔壁的叫聲,跑到院中,向空中望去,一條雲龍赫然橫亙於西天。
剛回屋,又聽到叫聲,再出屋,見西天五彩祥雲。原來,亡者是一位空行母。
不久,念破瓦的紅色袈裟的隊伍更為壯觀,三位藏族覺姆的管家相繼英年早逝。
據說,她們都只有三四十歲,擔任管家一二十年。她們每天忙於管理事務,
因門措上師示現病疾,她們過於悲傷,每夜懺悔禮拜,積勞成疾,竟然辭世而去。
她們的遺體保留了七天,都出現縮小等成就之相。學院許多喇嘛為她們送行。
死在喇榮,是喇榮人之夢。
我初到喇榮時,想一人租一間壇城賓館的屋子。接待我的師父聽了,不吭氣,
提著我的旅行袋把我帶到公房。我因心慌氣悶,無力舉步,只得在公房住下。
公房住了三位師父,是通鋪。白天,她們捲起腳後的墊被,在床板上切菜。
床後有一人轉身的空地,泥地上,放了她們的煤油爐、鍋碗瓢盆。
除了呆在床上,她們沒有其他空間。
晚上,電壓低,在極為昏暗的黃燈泡下,她們看書,插著耳機聽錄音,做筆記。
她們有的晚上十二點一點睡,有的早上三點起。
只要燈一關,老鼠就跳出來,在我腰上咚咚咚跳舞,又在我臉上竄來竄去,
每晚,我把衣服裹住臉,留一點點空隙,以便可以喘氣。
它們走梁竄柱,翻鍋搗碗,在我剛昏沉之際,發出巨響,將我驚醒。
她們不和我說話,互相也不聊天。每天做同樣的事:
聽課,發心,回到公房,在床板上切菜,在煤油爐上做飯,
在極度昏暗的光線下辨認著法本上的字,吃爛糊一團、難以分辨、只有一點點溫熱的剩飯菜。
公房的木板牆上糊著紙,呼呼透風;透過公房和公房之間的牆板縫隙,
可以望見隔壁的師父做飯,聽到她們說話。
我夜夜難眠,被這樣的環境駭呆了。
她們中的一個高個師父就是圓證。
一年後,我在南面山坡的一條小路上見到圓證。
她判若兩人,熱情地把我領進她的新家——四根細柱撐起的一間十平方米的木板房,
那木板釘得歪歪扭扭,間隙很寬。每天,陽光射進她的窗戶,她坐在小床上,在陽光下看書。
床後,是一個小鋼爐,鍋碗瓢勺放在地下,木板房的下面是牛糞棚。
我為她有一個自己的小屋欣喜若狂。
又過了兩年,我從那條小路走過,與圓證擦肩,沒有認出她。
後來,我多次與她相遇,不知道她是誰。她也沒有顯現與我熟識的任何相狀。
只是,我暗暗心驚:她看上去尚年輕,一口牙卻掉了。
她的臉浮腫,變形,走路極為緩慢,一步步挪著。
我看著她,在兩年中,每況愈下。一個行將毀滅的觸目驚心的形象!
她存在的本身,就讓人痛楚、愕然,無法堪忍。
每個人都在她身上目睹了死神之影。
直到有一天,我看見這樣一個衰敗的、尚存留於世的、可憐的身體,
艱難地搗弄著牛糞棚中的牛糞,在那四根細柱撐起的木板房下!
我想,「圓證把這個房賣了嗎?」
忽然,我驚覺:這個面目全非、矮了很多的人就是圓證!
後來的一天,這棟小房的牛糞棚下,一個新主人在修整牛糞棚。
在最後的日子裡,圓證賣掉了她的小屋,帶著這筆錢去了成都醫院。
她用完了錢,沒有看好病。她已不能再回學院,她已經沒有住處。
她回到父母家中,幾個月後在家中病逝。
夜深人靜之時,圓證生前的道友轉展反側,因震撼、痛苦、惋惜而暗暗發願:
病重之際,決不因無錢治病而賣房,寧願不治病,死也要死在喇榮!
可是,誰能夠了知,我們是否有這樣的福報?
一位居士在查出癌症晚期之際,賣掉了她的房產,拋棄了親友,來到夢魂縈繞的喇榮。
她把錢全部供養了至尊索達吉堪布,了卻了她的心願。
她哭泣著,對恩師說:「我臨終的那刻,唯一祈禱您。」
那天,索達吉上師仁波切緩緩走進經堂,在課前唱誦之後,沉痛地對他的弟子們說:
「我聽了她的話,感到很悲傷。我沒有什麼能力,
只有祈求僧眾,依靠僧眾的力量幫助她。」
上師仁波切帶領僧眾為她念了一些佛菩薩的名號和心咒,
安排了她的住處和照顧她的人。
幾個月後,在課前念誦之後,上師仁波切再一次沉吟,在法座上,一字一字地說:
「那位癌症晚期的居士,她說,她要走了。她在這裡,生活不能自理,需要人照顧。
她不能忍受僧眾照顧、護理她。現在,讓我們為她念一個經。」
這一次,上師帶領僧眾為她念的是為亡人超度時念的阿彌陀佛名號和全知麥彭仁波切的「極樂願文」。
居士被送回她的城市。
每天中午,我依然站在門前,眺望喇榮溝底的大路邊——念破哇的地方。
那裡,聚集了密密麻麻的穿紅色袈裟的僧人們。
他們頭上打著紅傘,陽光下,那一片紅色,喜氣洋洋,折射著令人暈眩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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